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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话一个遥远的叙利亚

2016-06-04 阔夫塔 每日豆瓣



本文由豆友@阔夫塔 授权发布


特别申明:本文所用图片非新华社发稿,均为手机拍摄照片和网页截图。照片和文字仅代表个人观点,与工作单位无关。任何形式的转载请得到作者的允许。


距离那一天整整两周年。至今我有一得一失:“得”为从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,不论是喜乐还是忧愁;“失”为共事近一年的埃及同事近在咫尺升入天国。五个人去,四个人回,那趟行程历历在目,却很少被提起。


我从2013年9月起赴任新华社开罗分社摄影记者,负责埃及以及中东北非一些国家的摄影报道。那时候,中东北非是一块满地新闻的宝地——现实就是这么残酷,对于百姓而言的痛,却是新闻记者的“乐”,尤其对于摄影记者来说,这样的体验和经历确是同行与同龄人可望而不可及的。在埃及,我经历过宵禁;可以与持枪士兵握手合影;混迹于成千上万人组成的游行队伍中;游走在军警和示威者的冲突之间;近距离拍摄恐怖袭击后的现场……


回国后,有不少朋友误夸我是一名勇敢的“战地记者”。尽管在冲突地区执行报道,我对这个“头衔”表示否认,但真心向我身边那些曾经长期或正在战乱地区工作的同事致敬。我想,担待得起这个光荣头衔的大抵只有两类人:一类,已在战地为工作而死之人,我们称为“英雄”,此时却无法写字;另一类,正在战地为工作奔波之人,我们称为“职业”,此时根本无暇写字。


文归正题,驻外874天,我倒曾有一次真正踏上“战地”的经历。


2014年5月下旬,新华社中东总分社组织报道团队前往叙利亚,报道该国七年一次的总统选举。一方面,国家处于内战状态;另一方面,叙利亚政府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不佳,因此能够获得官方签证入境报道的外国记者寥寥无几。因为新华社是中国的官方通讯社,我和同事——陈莹、孙鑫晶、艾哈迈德·哈桑(埃及)、陈牧农,在埃及开罗申请并得到了这张具有“邀请函”意义的签证。



这是由叙利亚驻埃及大使馆签发的短期签证


艾哈迈德·哈桑是新华社中东总分社聘用的埃及籍摄像记者。在我初到开罗时,就从同事们的口中了解到,他与其他埃及人不一样,寡言、守时、稳重。我作为摄影记者,是与他共事最多的人,在工作和生活中慢慢发现他身上更多的特点——认真、容易害羞、因为长相俊朗而极有女人缘。“Hobo”是他在年轻同事间的绰号,这个发音可爱的阿拉伯语单词在埃及本地有“爱情”的意思,是某位同事在一次与他谈论恋爱话题后传播开来的。


Hobo为新华社工作的年限不短,除了在埃及报道社会动乱以外,还去过利比亚、南苏丹等战乱国家,是一名经验丰富的“战地记者”。叙利亚之行对于他照理而言,只是一次例行公事。然而,就在申请和等待签证的时候,他曾向我和另外一位同事表达过“害怕”、“紧张”的情绪,与我们这些期待首次踏上“战地”的新手的情绪形成鲜明对比。


我原本以为他是对于新婚的妻子恋恋不舍,回头才发现,也许这是一种生物冥冥之中对危险的预感。



开罗机场,一名叙利亚人在乘坐飞机回国参与选举前,用手机拍照



开罗机场,一名叙利亚女孩在乘坐飞机回国前与玩具玩耍



大马士革机场,我们被“请”在一间工作人员办公室内接受材料审查


2014年5月29日,从开罗出发的五人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与驻地记者刘阳、张迺杰会面,携手新华社聘用的叙利亚籍记者若干名,开始此次大选报道。


大马士革是座四面环山的老城,我们一行住在由政府军掌控的市中心,方圆三公里据说是“绝对安全”的。然而,我的感受却不乐观——从远处传来的迫击炮声不绝于耳,重要建筑物边的防护墙面千仓百孔,街头行人寥寥无几……初来乍到的我们被限制出行、要求远离窗户、谨慎使用拍摄器材等。我才明白,真正的战地并非枪林弹雨的豪迈场景,而是连空气都被凝结的阴森空间。


面对紧张而复杂的形势,我们对于报道,尤其是画面报道,一筹莫展。



一名女性走过大马士革街头



几名男性在大马士革的一家咖啡馆内



一名老人坐在一爿大门紧闭的商店前;门面涂有叙利亚国旗图案



大马士革街头挂有总统候选人巴沙尔·阿萨德的巨幅画像


来叙第二日,我和同事们在当地人的带领下走马观花地认识大马士革城区,尽管被允许有条件地拍摄和采访,但是素材远不及我们预想的丰富。傍晚,我和摄像记者孙鑫晶互相壮胆,决定在酒店附近的街道上“扫街”。我带上一台相机和一部iPhone手机,他带上便携式摄像机,两个看似游客却又不可能是游客的人游荡在大马士革街头。顺便说一句,人们印象中头戴钢盔、身着防弹衣的“战地记者”形象往往是不现实的,因为那副装扮既累赘又显眼,不利于采访不说,更有可能成为被袭击的目标。因此,在叙采访期间,我们一行所有记者都是裸露在危险之中。


这趟“扫街”并非一无所获。我们在市中心广场遇到总统候选人巴沙尔·阿萨德的支持者正举行集会,情绪本就高涨的人们在看到外国人拍摄后更为热血,他们挥舞国旗、鸣笛助兴、高喊口号、与巨幅海报合影……不久,拍摄正酣的我们被军人请回了酒店。我将拍摄的画面传回编辑部,照片第一时间播发后,受到包括美国《时代》网站在内的国际媒体采用。



支持总统候选人巴沙尔·阿萨德的青年高举国旗



总统候选人巴沙尔·阿萨德的支持者在汽车玻璃上张贴其头像海报



新华社发稿照片被美国《时代》网站采用页面


所谓万事开头难。在掌握了紧张气氛和采访拍摄的平衡技巧后,我们一行的工作也开展地井然有序。随后的几天内,我们进行了街头采访、政府官员专访、投票地的踩点、难民营的探访……一路上,一边听着不时传来的炮弹声、接受每隔几百米就会出现的安全检查,一边认识一个慢慢揭下战争面纱、露出生活气息的历史古城。



一名男子从大马士革老城骑行而过



一家大马士革老城内的商铺



大马士革街头的出租车司机



儿童在大马士革老城喂鸽子



大马士革加拉马拉区的一处临时难民营



大马士革加拉马拉区的少年在一个足球场留影


表象是极具欺骗性的。我们一行在“和平”的表象下越走越深,已经不满足于只在首都的采访,决定在投票日前夕赶往刚被政府军收复的中部城市霍姆斯。前往叙利亚之前,我看到西方电视台制作的一档纪实节目《回家》,讲述的就是在政府军与反对派交战甚酣的中部重镇霍姆斯,因战争背井离乡的人们回到家乡。那时候,如果成行,我们将是第一批走进这座被战争摧毁的城市的中国记者。


路途遥远,加上关卡重重,从大马士革北上的一路,我们一行却未显倦意。车厢内播放着中文流行歌曲,车窗外可以看到自然风景在黄沙与绿树间转换,要不是时不时被持枪军人拦下检查的话,我还真误以为在西亚某国自驾旅行。偶尔看到几面破损的叙利亚国旗飘扬,我才回过神来,这是在战地执行报道任务。


Hobo坐在副驾驶,和往常一样寡言,时不时掏出前胸口袋里的香烟,礼貌地派发一圈,独自抽起来。


近五个小时的车程,在国内无非是两座巨型城市间的高铁时间;在叙利亚,就会看到战争与和平间的差别。



霍姆斯街头的军人在检查过往车辆



政府军士兵在损毁严重的霍姆斯街头执勤



霍姆斯街头的政府军士兵向我表示:请勿拍照



这是霍姆斯一处在战事中损毁的临街店面



一名完成投票的居民走过霍姆斯受损严重的建筑


两天在霍姆斯的采访,我们每个人都是揪着心的。一方面,听从当地军人的指挥,完成选举程序的报道;另一方面,渴望拍摄和了解当地人的故事。但每当举起相机或者手机拍摄时,即使军人不强烈拒绝,我们自己也于心不忍。此时,我不想谈新闻摄影的伦理道德,蹲在非洲小孩身后的秃鹫并不能激荡我作为拍摄者的心灵。但只有亲身走在“断壁残垣”之间,我才会真正理解“尊重”的含义。


从霍姆斯回程,气氛显然没有来时轻松。司机一个走神引起的小插曲,更是增加了几分惊险——我们的汽车驶入一条小路,隐约看到远处一个检查站,司机因为看不清站上的标志,误以为是进入反对派的领地,竟不自觉地减速,甚至要倒行。此时,远处的两名军人向我们走来。车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审判,屏气凝视。


司机摇下车窗,交出所有人的护照,“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。”


 “欢迎。”士兵笑了,我们才敢笑。


原来,这个检查站属于政府军,正在更换旗帜,才引起司机的怀疑。


2014年6月4日,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。我们一行将完成此次报道的最后一项任务。视频记者孙鑫晶、Hobo、叙利亚司机哈桑以及我,四人于傍晚从市中心酒店开车前往国家最高宪法法院,采访拍摄总统选举的投票结果。车上,Hobo依旧拿出香烟,每人分发一支。这一次,我们都接了下来,似乎是在庆祝即将结束的战地之行。“干完这一场,明天就能回家了,”我还拍拍Hobo的肩膀,逗趣地问道:“是否想在埃及的老婆了?”他点点头。



大马士革的一处投票站内,一名士兵躺着休息


当晚,叙利亚官方宣布候选人巴沙尔·阿萨德得票较高,赢得选举。21时20分,完成拍摄任务的我们走出最高宪法法院,按照工作惯例,准备拍摄外景镜头。我和孙鑫晶分别站在Hobo两边,面对法院建筑,举起拍摄器材。


我听到一声清脆的“叮”,Hobo连同摄像机倒地。我看到他的头部和脸部淌出鲜血。我下意识地蹲下,一回神,猜测那声响是子弹打破头颅的声音。我似乎比周围的人要冷静,他们尖叫、窜逃、拉扯,我除了用力喘气以外,没有过度紧张。我在确认没有第二颗子弹打来后,找到一旁的同事孙鑫晶和司机哈桑。此地不宜久留,他们应该先回到办公室;而我选择送Hobo去医院。


在一名叙利亚青年的帮助下,我将Hobo送上另外一名好心人的汽车。他讲阿语,我讲英语,互相听不懂,但是我们知道要去医院。Hobo躺在青年的腿上,在后排;我拿着所有拍摄器材,坐在副驾驶。我向Hobo大喊,试图叫回他的灵魂;他用力呼吸,但每一次呼吸却带出更多的鲜血。我记得那条开往医院的路很久,久到我有时间害怕,害怕Hobo就这样离开;害怕自己也会受到伤害……


下了车,我和青年抬起Hobo进入医院,一路上我看不到医生和护士前来急救,担架也是由懒散的护工迟迟送来。走进医院,我才发现等待急救的病人排着队,孩子、女人、老人,身上各处缠着白色绷带。我的情绪有些失控,拦下任何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人,告诉他们:“我是中国记者。这是我的摄像师,请救救他!”我翻出我口袋里和他口袋里的所有证件和货币,喊着:“请救救他!”


几名医生围着他,架上呼吸机、吊上生理盐水,没有更多的措施。我在填写完基本的表格和给同事打电话后,走到Hobo身边。我可以看到他的胸部还在强烈起伏,但对于我的呼喊已经没有回应。我和几位护工又将他推向二楼,拍摄脑部CT。对于我的询问,医生摇摇头。


不知道过了多久,两名叙利亚同事带着头盔和防弹背心来到医院,他们让我穿上,告诉我说:“外面是战场!”交接完手续,我走出医院大门,抬头看,才发现夜空被子弹划破。黑幕映衬的弹道就像中国农历除夕的烟花。


来到司机哈桑的车边,我犹豫了一步。按照动乱地区记者生存守则,我该选择后座;但冥冥之中,有一只手把我推向了“危险系数”较高的副驾驶。一路上,我看到军人和平民打成一片,以朝天鸣枪的形式庆祝总统的连任。但是,我隐约看到了有人用机枪在横扫。随后,一声巨响传来,耳鸣良久。


回到办公室,我还能自主步行;但在沙发边,我的腿却软了下来。在同事面前坚持不住内心积攒太久的情绪,我嚎啕大哭……办公室的电视机里滚动播放“中国通讯社记者被子弹打中”的新闻;同时,司机哈桑告诉我,刚才的车辆后座被三颗连续子弹击穿,离开油箱咫尺。


我几乎一夜未睡。第二天,没有来得及再次前往Hobo的医院就接到指令返回开罗,有同事被留下处理后事。从办公室开往机场的路上,我看到路面上有成堆的弹壳,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。


在接受若干天的抢救后,Hobo最终在叙利亚被宣布脑死亡。新华社中东总分社的领导、同事以及他的家人把他的遗体接回开罗。后来同事告诉我,在Hobo的行李里找到了刚领不久的结婚证。这件行李,让我再一次相信冥冥之中的力量。



Hobo在医院接受急救



这是中弹汽车后座窗户上的弹孔


应该说,Hobo的后事得到了最好的处理。就在我离开埃及前,同事们经常会一起前往他的家和墓地拜访。但是对于这段细节,我一直以来没有勇气去回想和纪录。即使跟最要好的同事、跟最亲近的兄弟,我们也是默契地避而不谈。


如今,大多数当时在埃及和叙利亚共事的同事已经回到国内的工作岗位,继续做着默默无闻的工作。作为唯一的全过程的亲历者,我在事发两年后选择直白地将那趟叙利亚之行纪录下来。我的心里很矛盾,一方面,不想借用Hobo的名义给自己添上任何标签;另一方面,我想让大家知道,曾有一名埃及青年为中国的新闻事业付出了生命。


2016年5月23日于北京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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